第13章 山神与少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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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学校组织学生去亚洲考察市场,从日本至韩国再转香港,而后从那里返回法国。静怡到了香港后向老师请了一周的假,从那里入境中国,转道回了一次姑姑家。奶奶身体状况良好,只是听力不行,见到静怡即老泪纵横,她不厌其烦的将静怡在法国的生活问了一遍又一遍,其实静怡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有说,但是老人家还是要亲耳再听一次才心安。

   奶奶亦同静怡讲讲爸爸,他再婚后生了一个儿子,现已有九岁多,带来过这里几次。毕竟是母子,奶奶不再追究他从前的错误。不过爸爸的境遇好似并不太好,在单位上很受排挤,这么多年也未有提升机会,郁郁不得志。

   那位以前总与静怡吵架的小表弟现已长得蛮高大,斯文了许多,见到静怡居然会脸红,只是他大部份时间都低着头看手机,象中国所有的年轻人。

   离开中国五年,再返回,中国的巨大变化让静怡感觉处处陌生,满眼的新建筑,太多不必要的铺装工程,到处都是拥挤又烦燥的人群。

   她以前的同学大多都已工作,每个人都同她喊累,却不得不为房子车子及将来养育孩子的费用打拼,好似每个人都在同别人攀比,大家跟风的太厉害。聚会酒席上有女友问静怡回去后可否给她寄一款爱马仕的筒包,静怡讲这款包是给老太太们的设计,她还太年轻,并没有必要背这种包,静怡好心的建议了其它品牌的几款包型,既适合女友的年龄也与她气质相衬。但是女友坚持,她说中国现在流行,只要流行就是合适,就如香奈尔5号,没有人考虑自己是否适合使用,它既然这么有名,那么就应当拥有。

   静怡真的无语。隔阂就如一场有蓄谋的洪水,静悄悄的将她隔离在突兀的礁石上。

   她在这里住了两天后即返回父母居住的城市。坐在机场大巴上,看着车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静怡泪流满面,不知不觉,她离开这里已近八年。

   父母原来所住的房子已被卖掉,这一点姑姑并不知情。静怡的舅舅住得不远,她找到那里,他们完全不认识静怡,毕竟她最后一次来见他们还是初一那年的暑假,她不过13岁,还是一个黑黑的又矮又瘦的假男孩。

   舅舅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,不住的慨叹女大十八变,没想到那个天天上树下河、顽皮的让人头痛的静怡居然可以长成这么美丽淑雅的大姑娘。寒喧之后,静怡问起妈妈的事情,舅舅犹豫再三后,告诉她一个地址,让她自己去找。

   那是一个批发商城,摊位狭小拥挤,上面挂下面堆,不浪费一丝空间的摆满衣服,空气中充满着劣质服装的刺鼻气味,呛得她连打几个喷嚏。

   静怡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妈妈。如昼的灯光下,一位疲惫的中年妇人正努力向面前两位客户推销自己的产品,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。这是她的妈妈吗?那个从来都是颐气指使、不屑于给人笑脸的骄傲的妈妈?静怡拔开铺位上垂吊下来的衣服,仔细看着这个让她爱过也恨过的母亲。

   她似比以前矮了许多,脸上笑纹很深,皮肤已渐松驰。她也好似已经放弃了保养,头发不再梳得一丝不苟,它们显然被烫染了很久,发梢枯黄,新长出的头发黑中夹着白色,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触目惊心。

   她的着装亦随意,衣服面料很差,脚上套了一双廉价的皮鞋,并无太多款式可言,方根底,倒是舒适,适合久站。

   顾客在那里挑剔妈妈的货物款式太差,上次进的货卖得不好,这次来看还是无新意,他们不打算以后还做她的生意。妈妈只是一味的讲好话,说她的货其实还算好,有顾客反应卖得不错,她请他们再看看别的款式。

   顾客已不耐烦,很无礼的将她递来的衣服拔开,说:“看了也是浪费时间。”

   静怡从阴影中走出来,说道:“请等等。我看她的货物都蛮好。”

   一位着装时尚的妙曼女郎出现,让在场三位都诧异。静怡对他们笑一笑,说道:“您手上这件外套,是法国当红品牌Maje去年某款的拷贝,镶皮,钉扣,后收摺,处处于精细处见设计,典型的品牌摇滚风。若下身配一条灰色紧身裤,喏,您身后这条,就可与之搭配,这条裤子两膝故意作了马裤设计,与上衣简直绝配。因外套是V领,里面可以配一件高领蕾丝衬衣,不死板,又有个性。我找一下,请等等。”

   静怡在挤成一团的展示架上快速翻查,找出一件黑色上装,缕空高领,她说:“您看,这件就很完美。它是在MIUMIU今年一款新品基础上略作更改,她这里居然也有,真是运气。”

   顾客显然被她一通专业性极强的见解说服,脸上满是敬佩,他们将她推荐的衣服拎起来,仔细看了两眼,问道:“MIUMIU倒是听过,Maje是什么品牌?”

   静怡去过这家公司观摩,对品牌极了解,她解释道,Maje虽创立不久,但作品将布料、刺绣及蕾丝完美结合,精致脱俗,既浪漫又有波西米亚风格。Maje这个品牌名本是取自创始人所爱之人的首字母缩写,但是MA在法语中是我的,JE是我,如果要译成中文的话,即“我即是我”,将一个女人的傲气与自信诠释得极致。这个品牌现在还未进驻中国,所以中国顾客不太清楚,但在欧洲,只要有Maje入驻,商场一定会赚钱。

   而Maje创始人的亲姐妹创立了另一品牌SANDRO,既有当季流行元素,又不过分追求,并揉以复古优雅的纯粹法式风味,简单俐落、俏皮又女人味十足。这两个品牌均被路易威登买下,成为旗下产品。

   “路易威登总当知道啰。”静怡一边随口介绍一边在展示架上翻翻拣拣,说:“中国很追时尚,不用多久,这两个品牌都会成为中国的流行。”

   她挑出了十几件衣服,往柜台上一放,一件件耐心解释它们的特点及须相配衬的服饰。

   “黑色的简约长款T恤,肩部的金属珠片装饰,时尚个性。这是今年最流行的设计方式,无论哪个大牌都有一两件这样的设计款,所谓时装一大抄,大牌之间也在抄。喏,这件不规则的毛衣,TARA JARMON的假两件,前短后长,设计简约,肩部的花纹与衣摆露出的雪纺衬衫,营造多层视觉感。这一件纯粹是混搭,不要讲不好看,这完全抄袭了CELINE的作品……你们在这里所见到的,都是世界一线或二线品牌的拷贝,你们怎么能讲她的服装不够新潮?要知道,服装在于搭配,搭配不得当,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效果。一个会穿衣服的女人一定是个混搭王,一些小配饰也不要忘记,这个镶珠假领应当拿着。”

   静怡有理有据的推荐引来好几位在外流连的购货者,由她选择并搭配出来的衣服,套穿在模特上,即使皱痕累累,布质也差,效果依然明显。妈妈前所未有的生意好,越是店中客人多,越有顾客上门,两人一直忙到商场关门前半个小时,终可歇口气。

   妈妈递给静怡一只瓶装水,说:“真是谢谢你。”

   静怡接过,望着妈妈说道:“难道你也不认识我么?”

   妈妈似羞于让她见到满脸黄斑,侧过脸,笑着说:“开始真未认出来。”

   静怡也微笑,与妈妈通过那么多邮件,横亘两人之间的矛盾与憎恨早已在字里行间的温情里消磨殆尽。虽多年未见,她们也无相隔太久的陌生感。现在即使相对无话,静怡亦不觉难堪,反似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   妈妈理帐收摊关店门,问静怡想吃什么,她找个好一点的餐馆接待她。

   “妈妈,为什么要卖掉我们以前住的房子?是不是我的学费太贵,让你负担不起?”静怡心里真的很内疚,妈妈的现状哪里象一个在股市上得意的人。

   两人沿着甬道出商城。妈妈低头走了好一会儿路,才说道:“静怡,你的学费那么高昂,卖掉房子也付不起。我关了公司后进入股市,但亏得很惨,连最后一点积蓄都赔进去。房子是在那个时候卖掉,赌红了眼,想再入股市一决胜负。可惜输得血本无归。”

   静怡不由站住脚,说:“那我的学费……”

   妈妈叹口气道:“我没有付过你一分钱。甚至,付你学费的这个人,给了我开这家店的本金。静怡,容我说句当时的真实心理,他好几次写信过来提议送你去国外读书,我都不理会,那时我还恨着你。直到我身上再无分文,我才将他的信再翻出来,与他联系上,可是,静怡,我当时真没有为你前途考虑,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

   静怡目不转睛的望着妈妈。

   妈妈内心不安,目光躲闪,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,愧疚的说道:“我只是借你的名义,向他要了好多钱,投了大半去股市,亏得我心寒。总算悬崖勒马,用剩下的钱盘下这个店铺,这几年,苦心经营,终于又买了一套小公寓。可是,我心里一直……”

   “是谁在付钱?是爸爸?难道……是李然?”静怡打断她的话,追问道。

   “我答应过他不说,请不要问。”

   静怡脑中电光一闪,声音颤抖的喊道:“是……叶飞?”

   妈妈只是摇头,说道:“请不要问我,你自己猜,自己去找他证实。也顺便对他讲一声我的抱歉,再说一句谢谢。”

   静怡脑中不断出现叶飞以前忙碌且疲累不堪的样子,他疲惫沙哑的声音,他在车上对她说我好累,他累得在休息那日晕睡一天一夜……一帧帧一幕幕,往日情景再现,静怡痛哭出声。

   她边哭边说:“我好不懂事,我恨他没有时间陪我,总是给他找事,故意气他,与他吵架。他真的将我当公主一样养着,自己那么辛苦却给我铺出一条舒适大道,可我却不理解,还笑话他是赚钱机器,说他没有生活情趣……妈妈,我好后悔。”

   静怡趴在妈妈的肩头哭泣,妈妈搂着她,任她哭个痛快。

   她们最后还是决定打包一些熟食回家做饭。妈妈的新家虽小但温馨,屋中有男士生活的痕迹。妈妈脸有些红,说她现在有位男友,妻子去世好多年,两个人相处还算愉快,可能,会考虑结婚的事情。

   静怡很为妈妈感到高兴,说到时要把结婚照发邮件给她。妈妈答道:“我哪会发邮件,我上网都不会。”

   静怡奇怪道:“那这么几年,你怎么给我发邮件?”

   妈妈脸上表情错愕,说:“我给你发邮件?”

   静怡眉头皱起,说道:“不是你给我发信?那会是谁冒充你?我每周都给你写信,只是你复得极少,近期几乎不再复。”

   妈妈忽然一拍额,说:“哦,是我,是我。老糊涂了。是在街区网吧上的网,打字又慢,这段时间忙,就没有去。平时都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帮我……我一下子不记得了。”

   静怡嗔怪的看一眼妈妈,说道:“你要补充 镁元素啦,妈妈。记忆力这么差。难怪每封信都复得超短,让我看得真不过瘾,不过真多谢你的邮件,因为有你同我聊天,在法国还是感觉妈妈在身边,很温暖。只要心里不开心,或者有心事,我都上网同你讲,说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,心情就好了。以后在家里装一条网线,我们还可以视频哦,每天都能见到你。姑姑家马上要装啦。”

   妈妈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脸,说:“静怡,我那几年那样对你,你不恨我吗?”

   静怡转身将在摆盘的妈妈抱住,未穿高跟鞋,她还是比妈妈高大半个头。这个落差让静怡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,而妈妈已老。

   “妈妈,我早已不恨你。其实,我现在能完全理解你当时的心境,因为,妈妈,我也很爱很爱一个人,爱得心慌意乱,不知所措,也做许多没理智的荒唐事。他说我很乖不用他费心,不用来看我,我就立刻变得不乖,做些莫明其妙的错事,只为让他时不时过来管教一次,即使他与我吵架,生气,但至少他在关注我,我哭过后又觉得幸福……妈妈,我以前所交的男朋友全部都有他的影子,要么外形象他,要么习惯象他,要么感觉象他。总之,我在寻找他的替代。妈妈,我好难过,不知道要怎么办,我进进退退,怎么也找不到与他相处的合适模式,怕一不小打破现在的平衡。

   我在他眼中是个孩子,他有女朋友,感情说不上多好,但他极恋旧,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大人对小孩的关护。我很吃醋,酸得乱发脾气,可又不敢对他言明我的心意,我怕,我怕他知道我有这种心思后,更与我疏远,我们已经没有十年前那么亲密,再退,只怕会成陌路。”

   妈妈静静的听着静怡在她耳边的轻声密语。她很幸福,女儿同她讲着贴心的秘密。她在想,叶飞的手机号码是否依然有效,她要打电话问一问那个邮箱的密码及用户名,她要认真回复静怡几封信。她能确信那个邮箱是叶飞冒充她的名义,给静怡一个心理安慰。

   妈妈站在不动,让女儿温暖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,那是一副让她妒忌的年轻的身体,瓷实又有活力。

   妈妈轻声问道:“是叶飞吗?……他是个好男人。”

   静怡的心里如灌了冰水,让她一时无法呼吸。她将头埋在妈妈颈脖子里,不肯说话。

   妈妈叹口气,说:“感情的事最难言明。我自己将感情的事情处理的一团糟,真的不能给你建议。”

   静怡低声含糊的说道:“我只要你听,我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久,好想找人说,好想告诉一个人,我有多么的爱他,已经爱得失去自我。他以前住巴黎,虽不时常能见,但我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,空气中都似充满他的气味,让我心安。可是他有五个月离开法国,我日日夜夜,脑中只能想到他,那156天的分分秒秒,都活在难耐的等待中。妈妈,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见他,你不能想象,想念的狠了的时候,我真的很想用美工刀在自己手上划几道痕,让身上的痛缓解心里的痛。”

   妈妈闻言,一把推开她,拉开她的衣袖要查看手臂。静怡不让她看,重又抱住母亲,继续说:“我不敢划,怕他生气不理我,可是,思念真比利刃更伤人。我彻夜难眠,手机二十四小时不离身,若出国定要开通漫游,只怕错失一条他的信息。妈妈,一个多月前他抱过我一次,因为他笨得以为我要自杀,他当时好紧张,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,我很幸福,无论他爱不爱我,他是真心爱护我。不过他可真不懂得拥抱,我几乎喘不过气,不过妈妈,我倒很希望,他再用力一些,索性让我死在他怀里,我会很幸福,妈妈,我是不是很傻?……爱情好苦,可是怎么会让人这样难以舍弃?”

   妈妈抬头看着静怡眼中的痛苦,只能在心中叹息,她什么也帮不了。

   晚餐席中,她们讲到静安,总算开心了一些,静怡说等静安返回巴黎,他们要一起回来一次,看望妈妈与奶奶。

   静怡当夜与妈妈同住一张床。即使是母亲,静怡也已不习惯与她同眠,两个人各睡床的一边,中间空隔一条时空的河,如此浩瀚,她们已经无法泅越。两人躺着又讲了好久的话,她们亦谈到李然,然而谁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,茫茫人海,已无处将他找寻。

   妈妈睡着了会打鼾,静怡以前倒不知道。她躺在那里无法入睡,想不通叶飞为何要如此竭尽全力的为她筹措学费,为何要对她这么好。若叶飞对她有所意图,倒还能理解,可是这些年来,他始终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,他将自己摆放在不容亲近的长辈位置,静怡如何努力,都无法打破这种状态。

   实在睡不着,静怡起身去妈妈的小书房,妈妈将她与静安的大多物品都堆在了那里,并说她若愿意可以随意去翻看。

   静怡轻声来到小书房,打开写有他们名字的塑料箱,那里有她与静安一起做的小帆船,收集的钱币,各种明星帖纸,还有在学校的手工作业……一切物是人非,静怡看得百感交集。

   她在一堆纸片中发现一张照片。这张照片是她第一次去小村庄时,那户娶亲的人家拍摄的舞狮照。照片上狮子立身站起,可以从狮头处见到小崔半张脸,远景不处在焦距中,略有模糊,还是能清晰辨认出盘腿坐在桌上的静怡,叶飞手插在白色棉绸裤的口袋中,背靠桌子身体后倾,略转了脸在听她讲话,一边的黄师父正襟危坐,很可惜的是奶奶被一只少狮挡住,无法看到脸。

   但这张难得的不算是合影的合影已让静怡捂嘴哭泣。照片中的人物,要么已经死去,要么彻底失踪,她与叶飞,也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,艰难维持。

   静怡再看到小崔,心里依然疼痛。这个给了她许多欢笑的不愿意长大的少年,终于用自己的方式逼迫父母回来看他一眼。静怡始终不肯原谅他的轻生。

   静怡小心的将这张照片收在自己的包里。在箱子底部,静怡发现一堆影碟,其中也有一些宫崎峻的动画。他的动画中时有爱情故事,可他所描述的都是几乎不可能的爱情,人物之间完全不对等,情节古怪虚幻。魔法师爱上变成老太婆的制帽少女,追风少年与狼女,误入幻境的少女恋上白龙,重病少年喜欢小人国女子,金鱼为了男童舍弃一切变成人身,美女等待一位猪男……无论哪段爱情都是那么真诚坚定,让人看得荡气回肠。

   静怡随手拿了一张碟,坐到客厅去看。这部电影是三十年前作品,电脑制作的痕迹尚不明显,风格细腻唯美。故事讲述着一位小女孩误闯山中森林,被一位带着面具的山神所救,以后她每年来见这位山神,整个暑假都与他在一起。她从一个孩童逐渐长成一位美丽少女,爱情也在两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之间产生。

    这位山神因受魔力控制,不可以接触人类。但是越来越炽热的爱,让他们时有想拥抱的冲动,山神宁愿从此灰飞烟灭,只要能触摸一下他心爱的女人。

   静怡小时候亦看过这部电影,却无现在这么深的感触,她一边看一边哭,这部电影她好似在讲述着她与叶飞的爱情,不能言爱,一旦言明只有死路一条。

   山神为免少女内疚,他先主动去触碰了一位人类小孩子,然后张开双臂,对少女说:“请快过来,让我在消失之前抱抱你。”

   山神在少女的怀抱中变成一串串气泡升空离去,少女最后只抱着他的一堆衣服哭倒在地。

   静怡泣不成声。若让她选择,她会如何?

   爱情永远是道难题,无人能找到正确的解答方案。

   静怡白天陪妈妈去上班,晚上买一些食物来家中烹制。她做菜的水准一如既往的差,妈妈也不是这方面的能手,两个人总是一边看食谱一边猜测一边试验,做出来的菜时好时坏,味道不太差,卖相却总是惨不忍睹。无论好坏,两人都将它们吃得干干净净。

   她见到了母亲的男友,很普通的一位男子,五十多岁,个子不高,看起来憨厚,对妈妈极体贴。静怡看他们两个站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有商有量的烹饪食物,她觉得幸福不过如此简单。

静怡也去见了一次父亲。两人坐在一家茶室倾谈,父亲亦老了许多,在与静怡讲话中多了一些唯唯诺诺与遮遮掩掩,表达方式上亦带些场面上的敷衍。静怡很不满意他的反应。他说你现在已经是大人,讲话得体又有道理,我很赞同,哪能再将你当孩子。

他的理由无可挑剔,静怡听后沉默。即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也不能随心所欲的畅谈。小崔讲得真对,这种感觉糟透了。

   父亲不敢在外吃饭,只怕妻子又多话,这位后妻从小三上位到正席,防丈夫外遇甚于防川。只是中国现在的风气,好似一个男人没有外遇即不算个真正的男人。

   与父亲在茶室门口道别,静怡见对面有一个网吧,赶快进去查看信件。她离开巴黎的第三天叶飞即返回,这次他只出差两个半月。静怡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他写一封简短的信,不再只是一句话。叶飞的信也有几封,第一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。第二封又问,非洲公主,玩够了没有?第三封是昨天,他写:珀斯卡家中屋顶已修好。坐在屋顶看月亮倒蛮好。我今夜离开。

   静怡微笑,叶飞居然知道屋顶上看月亮蛮好,也不是一个完全无情趣的人。她复道:我后天即回,在法国时想念中国所有的东西,可是真正回到了这里,才发现想象比现实要美好太多,身在其境,反而没有远在法国时的那种热切,在身边就不懂珍惜,是不是?

   她点击发送。发完之后才觉得自己似乎在隐喻什么,但已经太晚,信件无法收回。

   她出了网吧,一路信步前行,居然回到了天富花园,十年前那个气派尊贵的高档住宅区,现在已经落魄陈旧,在四周更豪华更现代的住宅小区的配衬下,它底气不足的缩在一边,门前的保安也似矮人一等,没有当年威风。

   静怡抬头望着叶飞旧居的凸窗,暮色中,可见一片桃红窗帘,半遮半掩。时至今日,静怡依然清晰记得叶飞家中的洁净与她进去时的忐忑,她亦记得叶飞再开门入内要带她走时她心中的惊喜。这十年前的往事,在静怡的细心呵护下,未沾惹一丝岁月的尘埃,艳丽鲜亮仿若昨日。

   当年叶飞家的窗帘一律是极浅的灰,布质厚重。静怡转身赶往一家布艺商店,在那里找寻了好久,才找到与之相似面料,她买了布,店主问可否需要她们帮忙加工,价格极优惠。静怡说谢谢,我自己来。

   她拎着一袋窗帘布在路上吃力行走时,有一辆汽车因前方塞车在她身边缓缓行驶,一位年轻人从车中伸出头来,略有迟疑的叫道:“静怡?”

   静怡转头,完全不认识这位国字脸的青年,他看上去蛮富有,开着一辆黑色奥迪,休闲衬衫,理着很精神的平头。见静怡停步打量他,年轻人开了车门出来,欢喜的说道:“真的是你!静怡,我是季宇诚。”

   静怡当然记得这个人,她甚至记得送他生日的那个草仔娃娃还是叶飞帮忙修复。她与叶飞虽相识十年,可在一起相处的机会却实在太少。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,仿若沙漏中数量不多的细沙,在她脑中永无止境的反复循环。

   幼年好友重逢,两个人都很欢喜,季宇诚建议与她一起去赴宴,他高中毕业后即开了一家钢材公司,做得蛮好,今日正要与几位好友一起聚会。静怡想想明日即要返回姑姑家中,也无机会再见,于是将布料放在他车中,同意与他一起去会友。

   到了那里,静怡才很后悔到来。酒席中都是一些略有成就的商业人,穿着显赫的名牌,在包间里大呼小叫,一箱一箱的灌着红酒,放肆的请酒店经理派陪酒小姐。他们的玩笑也开得极粗俗,静怡饭未吃完即起身告辞,季宇诚挽留不住,只好陪她出门,要开车送她回去。静怡说不用,他喝了太多酒,开车危险。

   季宇诚一挥手,说:“不怕,这里的交警都是我朋友,看到我的车不会为难。”

   静怡皱眉道:“与你的交情无关,酒后开车是你或是他人的生命问题。”

   季宇诚说中国哪个男人不在饭桌上喝高,吃完饭不是一样开车离开。静怡觉得与他多说无益,两人在交流上的断层,已深不见底,她拿了布料,坚持要打出租车回家。

   季宇诚一把将她拉住,他的手掌温热略湿,静怡立刻将手抽出。季宇诚说道:“你记不记得那个草仔娃娃?我一直都留着。”

   见静怡不答话,他又说:“你在上面画了一个心,心里面写着怡,我过了好多年才领会你当年的意思,男生在感情方面就是要迟钝好多的,当我明白过来,你已经转学离开这里了,我想念了你好多年。”

   静怡听得一头雾水,问他:“我当年的意思?我有什么意思?”

   季宇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打开照片夹,找到那个草仔娃娃的照片给她看,上面写着大大的“季宇诚”三个字,右下角,小小心形图案里写着“怡”,图案的最后一笔拉得较长,看起来象是这颗写了怡的心又要将季宇诚三字绕起。

   静怡将它放大看了一会儿,终于想起当日情景,她说:“实在对不起,我当时只是觉得要做点装饰,想也未想即画了一个心,对你的确无任何暗示。”

   季宇诚睁着眼睛看着她。

   静怡很抱歉,说道:“纯粹误会。”

   季宇诚哈哈大笑,说:“不过我不后悔这个误会,你小时调皮可爱,现在长成气质美女,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,你呢?”

   静怡一下子愣住,她还真不习惯站在大街上与一个酒气缠身的男子谈论情爱。

   季宇诚只以为静怡是害羞,他说:“我一直坚信会再见到你,你看,皇天不负有心人,静怡,我明天就去给你买一粒大钻戒。”

   静怡真没想到这朵桃花盛开的如此狂艳。她连忙摇手,道:“不要再继续误会。我根本不喜欢你,我喜欢的那个人,喝酒很有气度,我喜欢他长长的手指拿着细脚杯的样子;我也喜欢他话语不多,冷峻沉默;我喜欢他只穿白色衬衫,熨烫得没有一丝皱痕;我喜欢他微笑时眼中的光芒,若被他这样看一眼,就似流星直闯心底,那种撞痛与灿烂,许久都无法平歇。我这一生,只会喜欢他也只能喜欢他。”

   一辆出租车来到,静怡招手让它停来身边,她拎着袋子进了车,再看季宇诚,他微皱着眉还在体味刚才的话,待出租车闪灯离开,他才回过神,抬手对着车尾大声讲了一句话,静怡完全没有听清。

第二日,静怡告别妈妈,返回姑姑所住的小城,再陪奶奶住了一日即出境去香港,在那里搭乘飞机返回巴黎。走在戴高乐机场,静怡明知叶飞不会来接机,还是忍不住左右察看。

   五年前,她见到叶飞的第一句话居然是,我很饿。

   静怡低头笑。她正拉着行李箱寻找哪个通道有回巴黎的城郊快线,她的眼睛忽然被 一双手蒙住,一束鲜花塞在她手中。

   静怡心跳得毫无规律,她伸手去摸这个人的手。他的手指亦很长,只是不冰冷,且身上有男士香水的气味。

   静怡心里叹口气,说道:“罗曼,是你。你的这款香水应当换一下啦。”

   果然是罗曼。他在邮件中问过静怡返回的时间及航班,今日特意请了假来接机。静怡见手中的花是玫瑰,说道:“你蒙着我的眼睛送玫瑰,是怕我拒绝?”

   罗曼微笑道:“确实有这个想法。我若直接送,你会不会拒绝?”

   “当然会。”静怡没心没肺的呵呵笑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

   罗曼只是笑,既不同意也不反对。

   静怡周末时去了珀斯卡父母家中,送了他们几件从中国带来的礼物。

   叶飞不仅新换了屋顶瓦,亦将外墙做了粉刷,别墅焕然一新。他建议在屋顶安装太阳能板,因壁炉的火力要到达三楼很勉为其难,静怡所住的房间到冬天会很冷。

   珀斯卡父亲这几日都在网上看有关太阳能板的介绍。静怡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,她又不时常在这里住。

   “叶飞讲这种太阳能板节能又环保,且能享受政府节能补助。”珀斯卡父亲一边看网页一边说。

   静怡嘟嘴道:“叶飞讲……什么都是叶飞讲。看来他同你们讲了好多话。”

   珀斯卡父亲摘下老花眼镜,转过椅子对静怡说道:“他只专心忙做事,有关于房子,是讲了几句。你不在身边时,他真是沉默的可以。”

   “他同我也不多讲话。”

   “同你不多讲话?那你是没有看到他与别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。” 珀斯卡父亲重新戴上眼镜去看网页,说:“他倒将尺度把握的正好,也不让人尴尬。只是这样的年纪已如此深沉,也是少见。”

   珀斯卡的母亲上来叫两位下去吃午饭,并告诉静怡,叶飞这次回来,带了一辆老式跑车模型,正是珀斯卡未收集全的几辆之一。他同谁也未说,只是悄悄的放在相应的格子上,但她每日扫灰抹尘,早已对哪几辆缺失熟记在心。这种老式玩具车都极其贵重,有的价格甚至超过法拉利。她觉得叶飞极细心,又不张扬,很难得。

   静怡心想,他才不细心,既看不懂我的心思,也不知我吃了醋,每次还要当着我的面说要去医院。

   傍晚,静怡捧着那盆寄存在珀斯卡父母家的玫瑰树回了巴黎。

   自上次的错过,命运好似在同他们开玩笑,只要静怡出国去看市场,叶飞必在这段时间返回,有时静怡怀疑叶飞是不是明白了她的心事,故意将工作时间与她的安排错开。但每次回来,都见到叶飞的物品还在家中,甚至他还时不时添置一些小物件,看起来,他已忘记要搬离的话。

   静怡当然不会提醒他。

   这次远行前,她在邮件上问叶飞可同意她去申请双人房补。叶飞回复,一切由她看着办。静怡将材料填写并签好名后放到叶飞桌上,留下一张纸条,请他也签上名,她返回后即交给市政府。

   她回到租所即见到叶飞已在文件上签好字,并在纸条下复了一行字:客厅窗帘很好看,我蛮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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