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是否隐藏太久,爱情就会渐渐遗忘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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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叶飞以为这一路都无法耳根清静,实际上,她在汽车开动十几分钟后即睡着,一直到下车也未醒来。叶飞只能将她摇醒,他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。

   静怡还从未来过乡村,眼前的乡野景色美丽的过于唐突,让她受了点惊吓,她抓紧了叶飞的手。

   天空是一种极纯净的湖蓝,为了不至于蓝得太孤单,便随意的拉来几片轻盈的白云作伴。一望无际的麦田,已经成熟,沉甸甸的铺排成海。麦海的尽头,是一处小小的村落,白墙黑瓦,别致又安静。

   静怡有着简单的快乐。她拉着叶飞走在被秋风吹白的乡间小路上,过了一会儿嫌他太慢,即放开了他的手,跟着路边水渠边一只蜻蜓跑了好一段路,又被一株倚着老树长得很自在的无名小花吸引, 她弯腰摘了好几条。那种小小的白花,并不炫丽,却香气沁人。静怡走了几步,又贪心的返回,再摘了几朵放入裤子口袋中。

   等叶飞走近,她献宝一样捧出一朵给他。

   “七里香。”叶飞接过,顺便报出花名。

   “为什么是七里?”静怡从口袋里再找出一朵,闻一闻,说道:“怎么能确定花香传七里呢,可能是十里吧,也有可能更远。”

   “喏,你要愿意,可以叫它九里香,十里香,或者千里香,万里香。”

   “它有自己的名字哎,又不是我养的小狗,哪能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?”静怡很不满意叶飞的敷衍。

   叶飞却很认真,说道:“这些都是它的名字。因为象你这样专注花香传多远的人太多,名字多一点比较好应付争吵。”

   静怡被他的回答噎住,却找不到话来反驳。她气呼呼的看他一眼,转身又跑开。这条路很长,也很直,周围又开阔,她无论跑多远,回头总能见到叶飞不紧不慢的向她走来,让她觉得很安全也很放心。

   她来来去去不知疲倦的跑,摘了许多路边的野葡萄,它们看上去象极了蒙尘的紫红水晶。可是这种葡萄并不好吃,酸得她掉眼泪,但她还是很勇敢的吃了好几粒。水渠中时或蹦出一只想看世界的青蛙,让她又惊又开心。

   这次有静怡作陪,叶飞发现这条路并不如印象中那么长那么单调,好象路途还蛮快乐。

   他们走了一路,并未碰到一个路人。这是一个寂寞的地方,太寂寞。

   这并非叶飞记忆中的村庄。他小时候的村庄哪会这么颓废孤单,它很热闹,朝气蓬勃。这个时候,正值秋收,田野地头会有许多人在忙碌,妇人们软声笑语象蝴蝶一样穿行四处,低头收割的男人在累了的时候抬起腰,站直身体,远远看看这些一边忙碌一边说笑的女子们,眼中脸上全是满足。有顽皮的孩童在田地一角玩着过家家,或懂事的帮忙拾麦穗。

   有哪家送水的女孩子,拎着白瓷大茶壶,穿着家居的棉布衣,很写意的走在田埂上。

   太阳快下山时,淘气的孩子们会跑来找父亲,吵着要父亲陪去游泳。于是大人扛着锄犁,牵着牯牛,孩子或坐在牛背上,或是牵着父亲的衣角,一蹦一跳的奔向村边的江河。

   叶飞从未有机会同父亲去河里玩水,他总是默默的坐在河沿的红石上,看着这些与他不相干的快乐。

   橙红的夕阳,青蓝的炊烟,被扰了安静的河塘,还有水中快乐打闹的父子兄弟,河边含笑洗濯蔬菜的母亲们……象是欣赏一幅怡情的画卷,看的人,心情也慢慢舒畅。

   这个村庄,曾留了一幅暖色调的记忆在叶飞的脑海中,伴他度过许多在异国思乡的日子。不管岁月如何变更交替,这幅记忆固执的坚持着新鲜艳丽的色调,不肯沾染一丝陈旧的时光之尘。村庄以后的颓败景象,被他刻意遗忘,若是想起这个村庄,总是浮现出这些亮丽的油画似的记忆。

   

   静怡很喜欢红袖奶奶。遥想她当年定是位很美丽的女子,现已头发花白,但面容依旧婉丽,打扮清爽怡人。她的住房也如其人,干净爽洁,无多余摆设。叶飞的习性,原来源于此处。

   暗棕红的竹木地板倒映着红漆家俱冷艳的光芒。仿佛沾了主人的气息,这些家俱都有了骄傲的气质。家俱用了许久,很多地方已脱漆,甚至能看出里面木质的本色,但它们并不因为破旧而消沉,反似打了胜仗的伤兵,带着伤痕昂头挺胸的站在那里等待人们叹赞。

   静怡大方又活泼,不会象一般小女生那样没休止的害羞腼腆,很快得到红袖奶奶的喜爱。她玩屋中的薰香,将奶奶一只珍爱的薰香炉弄破。去灶间帮忙烧火,又差点酿成一场火灾。叶飞几乎想将她禁足,反是红袖奶奶舍不得,还让静怡继续碍手碍脚的陪在身边。

   红袖奶奶说:“这才是孩子的样子嘛,哪能个个都象你?”

   有了静怡的添乱,他们手忙脚乱的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,炒好后却全用大海碗扣起。最后一道菜做完,叶飞从厅堂中取了一件外衣,快步出门。静怡丢下玩得正欢的提线偶人,赶快追出去,跑到门口又停下,冲着里面喊:“奶奶,一会儿见。”也不管屋内人有未听见,她喊完就跑掉了。

   叶飞说他很快会返回,要她在家中好好等着。

   “不要。”静怡背着手,在他身边蹦跳着前行,说道:“你饭也不吃就要出去玩,肯定很好玩的事,我要一起去。”

   叶飞真佩服她的逻辑,苦笑道:“我哪里是去玩,我是去请师父来吃饭。”

   静怡好奇了,是什么师父?叶飞怎么会有师父?

   师父家并不远,且有一个很大的院子,这时因有两对舞狮在里面腾跃而显得太小,鼓乐师只能蹲在角落中,以免被舞狮碰撞。

   四只狮子神态矫健,腾、挪、闪、扑,威武凶猛。静怡被它们的气势吓住,难得害怕一次,藏在叶飞身后,从他腰间探头出来查看。

   几位舞狮者见叶飞带着陌生人进院,更添兴致,一只狮子向他们跃来,仿若要将他们撞倒,静怡赶快搂紧叶飞的腰,狮子却在他们面前忽然顿住,圆大的狮头左摇右摆,大眼睛频频眨动,憨态可掬,它抬起爪抓抓痒,而后象小狗一样舔身抖毛,惹得静怡咯咯笑了,她不再害怕,站在叶飞前面。

   那只狮子却往后退一步,歪着大脑袋将静怡审视,静怡往前走一步,它则往后跃一步,受了惊吓一样。静怡忍不住大笑。

   这时,有位老先生从屋内出来,那只狮子即停止住嬉戏。舞狮者们都将道具摘下。

   众人很尊敬的喊老先生为师父。静怡不想显得自己无礼貌,脆声叫道:“爷爷好。”

   老先生的一脸庄重被轻易击碎。大多数人喊他黄药师,或者叫他黄师父,老了以后,人们尊称他为黄老先生,包括儿童,但从未有人叫他爷爷,所有的孩子对他都过于敬畏。他漫不经心的“嗯”一声算是回应,却不由对她多看几眼。

   叶飞每次回来,必定要请师父去家中吃饭,已成定例。所以不用他讲,老先生已知来意。他嘱咐大家也回去吃晚餐,明日再练。待要抬脚出门,又忽然想起一件物品未拿,他要叶飞先回,他马上就到。

   刚才同静怡逗乐的舞狮少年将缝有狮毛装饰的长裤脱下,搭在肩头,步履轻快的走到叶飞身边,说道:“晚上去捉泥鳅么?”

   叶飞还未回答,静怡已经拍手叫好,“要去要去!”

   舞狮少年有张笑意盎然的脸,他一边挤出院门,一边说:“说定了,晚饭后去找你们。”

   静怡的眼睛跟着少年走出好远才又收回,拉着叶飞赶快回去吃晚饭。

   叶飞还是走得不紧不慢,好似永远没有着急的时候。他说:“回去也无用,师父未到,我们不可以先吃。”

   静怡嘟嘴道:“那我不吃好了,我要同他去捉泥鳅。”

   叶飞又想笑了,说:“刚才我若不拉着你,你或许就跟小崔跑掉了,一条小泥鳅有如此的诱惑力么?”

   静怡才不会觉得不好意思,她仰头说:“我没有见过活泥鳅嘛,我只见过餐馆里炸得硬硬的椒盐泥鳅。奶奶讲泥鳅长在泥巴里面,她小时候就常常去抓,我已经羡慕好多年啦。”

   两个沿着河岸上铺着的红麻石往回走,有几位勤力的老妇人正在那里洗衣服。

   落日漫不经心的收缴着最后几丝光线。河对岸斜坡上建有幢小屋子,一条染满余晖的黄土小道天梯一样斜斜的攀伸在小屋洞开的木门前,有位圆头圆脸的小男孩,沿着这条金光小道不停脚步的向前跑。他知道,在家中桔黄的灯光下,有两位天使张开着温暖的翅膀要将他呵护。

   静怡触景生情,堆积了一天的快乐轰然倒塌。她伤心的哭了。如果她的父母知道她是如此的伤心,他们会因此而和好如初么?他们既然决定将她与静安生了下来,为什么不能负责到底,维持一个幸福团圆的家?

   叶飞说:“非洲公主,你所见到的并不如你想象那么完美。屋中只有一位老外婆,孩子的父母在很遥远的地方。”

   静怡擦了泪,仍然止不住抽泣。

   叶飞告诉她,这个祥和村庄并未经受住外来信息的诱惑。从某一天开始,村庄里的年轻人陆续离开,跑去一个个充满希望的大城市工作。他们脱掉了农民的身份,获得了“民工”的称号。金钱就如挂在大象鼻子前面的香蕉,他们引颈长望,努力追求,终被引领的越走越远,许多已经远到重洋外,若无法拿到合适的身份,归家只是一种奢望。

   刚才的那个可爱男孩,在生下来一个月后即由父母托人由国外带回,除了定期收到并不丰厚的汇款,他再未见过他们。他与一位年迈力衰的外婆生活在一起,两人艰难的相依为命。

   留守儿童在这个村庄里俯首皆是,象他这样的洋留守也不少见。

   这个村庄有了很大变化,有些家庭将原来黑瓦白墙的旧式建筑拆除,打造了一幢四平八方的水泥楼,又铺盖出一个同样冷冰冰的四平八方的大院子。只是院子大多时候很孤单,无人拜访。也有一些住户,因为年轻人的常年缺席而缺乏维护,变得更加凄凉破败。许多公共场合,失去了往日的整洁,渐被荒草覆盖。

   村庄的整个情形,象极了一位无法抓紧流行趋势又酷爱打扮的女子,将自己原本的纯洁模样完全颠覆,装扮得不伦不类,令人侧目。

   “相比来讲,你已经很幸福,与他们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了十三年。只要愿意,你与父亲还常有相见的机会。”

   静怡知道他在开导自己,只是接受现实却是那么难。

   

   他们未等多久,老先生即抱了一坛酒进了门,四人坐定吃饭。像是看出静怡的不快乐,老先生说要讲一讲叶飞小时候的笑话。静怡被提起兴趣,但叶飞不太愿意,红袖奶奶无所谓,几个人说说笑笑的争吵,不时伴着碗筷相撞的声音,那种暖暖的家居温馨混着薰香悄悄地篡改了某些人的心情,不再有人不快乐。

   红袖奶奶将那坛酒打开,桂花的沁人馨香霎时霸占了每个人的嗅觉,静怡经受不住这香味的诱惑,一定要尝一口,叶飞说师父的桂花醉后劲太大,不准她喝。她不听,就着黄老先生的杯子浅浅的抿了一口,入口清甜,齿颊留香。

   待还要喝,被叶飞夺去杯子,他淡淡的问道:“还记不记得我们的条件?”

   静怡无可奈何的低头,声音也没有底气的低:“不淘气……要听话……爷爷奶奶,你们看,他又威胁我!”

   

   小崔依时而来,并带来几位中年人。村庄里的小孩子们都被看管的很严,不准随便外出,更何况是夜晚去水渠边。因他们都是留守儿童,隔代哺育,上一辈要负的责任太大,哪敢有一点马虎。

   听那几位中年人称老先生为“黄药师”,静怡笑得直不起腰,她当然看过那个热播的武侠剧。

   老先生以前想当医生,在一个很大的城市里读医学专业,因为某种原因,他没有毕业,辗转来到这个村庄,这里并无医务人员,市镇医院离这里很远。黄药师——那时他还很年轻,他的到来方便了这里的村民,他成了大家的医生,却拒绝人们给他冠以“医生”的称号,而他使用的药,则是村庄后面山岭中的野生药草。

   村民常见他在后山采药,于是试着称他为药师,他不反对,他当年确实考取了药师资格证。又因他姓黄,于是黄药师的名称代替了他的名字,到现在,知道他真实姓名的,寥寥可数。

   黄药师生长在一个崇尚舞狮的地方。他们舞的是南狮,那是一种以武功为基础的民间运动。他从小练习,到了这里也不曾荒废。武术容易让人联想到盖世侠客,况且年轻的黄先生英武高大,更将舞狮演绎得英雄气慨十足。他那时是十里八村最闻名的人物,有无数痴情女子或是托人或是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意,拜师学艺的更是络绎不绝。

   黄老先生精挑细选,在众多候选者中筛拣出十几位,做了舞南狮的徒弟,但许多人不服输,士气高昂的等着成为备选。至于基本的武功,无论是谁,若有心想学,都可跟在后面练习,就象是做晨间操一样随意,有无师徒名份,黄先生一样认真指点。

   鼎盛时期,黄老先生必须要到江边的开阔地方练习武术,因为慕名前来习武的人太多,场面真是壮观。只是与村庄的没落一样,再好的功夫也敌不过金钱的耀眼,那些习武者不战自败,溃退到热闹繁华的城市里去寻找人生的战场。

   十二只南狮齐舞求瑞的盛景再未能重现。

   每逢喜庆或是年节,怀旧的老人还会请求黄师父舞狮以驱邪避害。独狮难以成舞,但现在想要凑成一对舞狮,都成难事。曾经的舞狮者就算有心想回来助兴,也未必能对得上时间。黄老先生只能放低姿势,抓几个人回来临时练习,高难度技巧自然省略,多以嬉戏玩耍为表演内容,只为助兴。

   不过顶着刚猛的南狮道具,表演形式却过于轻松取乐,让黄师父心底凄然。好在他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弟子叶飞,虽未正式拜过师,却自小跟着他习武,在舞狮技巧上更青出于蓝。只要黄师父需要,他必定放下一切赶来,两人配合,共舞一狮,动作灵巧又惊险,每每让看者叹为观止,总算没有辱没南狮刚劲威武的形象。

   这次的国庆假日,村庄中有三户人家办喜事,或是娶亲或是嫁女。难得的,黄老先生的昔日的几位徒弟因此聚首。这次的舞狮,应当会精彩绝伦。听到这个消息,静怡很期待。

   无论叶飞怎么掩饰,黄老先生还是看出他的左臂异常。一旦查看过伤势,叶飞即被剥夺了出门的权利。静怡幸灾乐祸的笑,跟着小崔一行人夜行游玩去了。

   

   小崔的性格极外向,爱笑,又爱讲话,静怡很快与他混熟。有了比较,她才发现叶飞真是闷得可以,相差无几的年纪,他却沉静得象一潭古水,不起波痕。

   所谓的捉泥鳅,实际上只是安放诱捕器,这是一种由竹子编成,入口有倒刺的器物。小崔讲捉泥鳅并没有太多技巧,找对地方放下诱捕器即可。不过现代农业使用太多杀虫剂,青蛙泥鳅这样的小东西,已被毒死的差不多。即使放对地方,也不会有太大收获。

   “既然抓不到东西,为什么你还要跑出来捉?”静怡真是不理解。

   小崔放好一个诱捕器,站起身看看周围伙伴的动向,跳过她的提问,讲道:“我们小的时候,夏天时有暴雨,河塘暴涨,里面的鱼就顺着排水渠全溜走,只要有水漫过的地方就会有鱼,或是水井前,或是地上某处低洼,更多的是跑进了稻田,远远就能看见一尾尾白鳞鳞的鱼在那片翠绿的田里面蹦跳。那种情形,想起来真是让人快乐。全村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去捞鱼,场面真是……”

   小崔在月光展露一个向往的笑容,继续讲道:“无论是谁,捉到鱼或未捉到鱼的人,都兴高采烈仿佛遇到莫大的喜事。实际只是几尾鱼而已,鱼塘是村庄共有,年底家家都可分到好多,可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得到,就让人更开心。”

   静怡站在岸上,点头说:“要是我,遇到这样的事情,会玩疯掉。”

   小崔嗬嗬的笑,他在水渠里淌水走了几步,又安置一个诱捕器。

   “现在的每个暑假,暴雨还会时常到来,只是……河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鱼,就算是有鱼跑出来,也再见不到那些跑得兔子一样矫健的村民。或者,就算我捉了好多条鱼回去,大家也不见得会有多惊喜。你说,到底是谁偷走了我们的快乐?”

   静怡被问住。

   小崔按住渠沿轻巧的跃上岸来,坐在水边,将脚上的泥洗干净。仰头看着天上星空,他伸了一个懒腰,说道:“你放几个吧,天这么黑,你敢不敢下水?”

   静怡最受不了激将,马上答道:“为什么不敢?”

   她穿着西装短裤,下水倒方便,只需除去鞋袜。月光粼粼的铺盖在黑沉沉的水渠表面,遮掩了一个未知世界,再好的目力也无法将它穿透探知,仿若一扇通往异度世界的门,好似她一跃进去,即刻会从这里消失。静怡蹲在岸边,听着地里虫鸣,心里有点害怕。

   小崔侧头看她,嘴唇又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,他说:“你要怕就不用下去。”

   静怡一咬牙,逞强说道:“才不怕!”

   她提心吊胆的滑进水里。水并不太深,堪堪没过她的大腿,她小心的将西裤边再往上卷一卷。她的脚陷入淤泥中,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,每踩一步,灵敏的赤脚都传送给大脑一些古怪的触觉,静怡头皮发麻,心惊胆战,还要努力假装无所谓。

   她唯有同小崔讲话来分散注意力,拿着诱捕器,不停的问他,“这里是不是可以”,“那里呢”,或者“安在草丛边上吧”。

   小崔倒是个好老师,不厌其烦的同她讲怎样安放才算正确。

   在水里走了一会儿,脚下逐渐适应水底的感觉,她的不安慢慢消失。正在这时,她看见前方水纹波动,有几个小点向她游近。她不由紧张起来,指着它们急声问道:“小崔,那是什么?”

   小崔看了一眼,气定神闲的答道:“几条水蛇嘛,不会伤——啊——”

   他话未说完,双脚已经被扑过来的静怡紧紧抱住。她只顾借力往上攀爬,完全不顾小崔重心不稳,倒栽入水中。

   静怡狼狈的爬上岸,缩着脚坐着,心跳不稳。她并不胆小,却怕极了蛇,即使在电视里见到,也会吓得手脚发软。

   小崔从水里冒出头,抹干脸上的水,正要对静怡发脾气,却发现静怡看着他的样子古怪极了。

   “你怎么……到水里去了?”静怡一边讲,一边战战兢兢的回头看,她真怕身后也有一个小崔。

   小崔那口怒气被哽住,他站在水中狂咳嗽。

   “你们,这是在玩什么?”叶飞不知何时已来到水渠前,两只手闲闲的插在裤袋里。他换了一身白色棉布衣服,轻柔的布质在夜色风里轻轻拂动。他在静怡仰视的视角里,仿若要飘升成仙。

   “我……她……”小崔指指静怡,一时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解释。

   “他钻到水里,想装鬼吓我。”静怡恶人先告状,“可是又没吓到,我根本不怕。”

   叶飞一双眼睛亮如黑钻,似可洞察一切。他未再讲什么,只弯唇微笑。

   小崔无话可说,淌水过来,走到静怡面前,忽然指着她的脚说道:“嗳,你脚上有东西。”

   静怡低头,果见脚上似粘有两块小泥团。她用手一抹,泥团扭了两下,却没被拂下,触手感觉那东西冰凉又绵软。这个号称胆子很大的人蹦起来又叫又跳,惊醒了许多沉睡的小动物。有几只鸟扑腾两下飞走,又有青蛙在这种噪音里着了慌,在水里跳进跳出。

   叶飞将吓得六神无主的静怡抱住,小崔乘机抓住她乱踢的脚,扯下两只吸血蚂蟥。他跃身上岸,呈给她看那两只在他手心缩成一团的丑陋东西,静怡赶快把脸藏进叶飞怀里,居然——大哭起来。

   小崔一愣,尔后却很开心,哈哈大笑,他总算报了一箭之仇。同二人道了声明天见,他心满意足的回家换衣服。

   静怡听到小崔一边走一边快乐的吹口哨,心里很生气,也不哭了,放开叶飞擦眼泪。

   “小崔真是个讨厌的人。”她妄自下定论。

   叶飞拿出纸巾,拭去她腿上的血迹,应声道:“是么。”

   他的口气,与其讲是同意,不如讲是对小孩子胡言乱语的敷衍。

   静怡却认真的讲道:“是啊,他总想办法吓我,我越害怕,他越高兴。很坏。”

   他们两个沿着河岸往回走。河边种了许多植物,夜间也分不清种属,夜风清凉,送来阵阵暗香。静怡吸着鼻子,走两步喊一声好香。模样象是闻到鱼香的猫。

   没有光害的乡间,夜色足够黑,星月因此更璀璨。一路上有许多萤火虫飞来飞去,静怡觉得很新鲜,只要它们一落在叶片上,她即上前去仔细的看,其实每只都长得一样,如此千篇一律的东西,她居然看不厌倦。

   “哪里长得一样?”静怡才不同意:“你看这一只,年青又英俊,灯笼都亮好多……这一只,肯定是个爱美的小姑娘,长得这么纤细,翅膀还是棕黄色的呢……,这只好象不高兴,灯笼的颜色都气得发黄,可是它长得真可爱,圆嘟嘟,好胖……”

   叶飞耐性蛮好,也不催促,任她在那里一只只点评。

   河岸边有用几块圆木搭起的简易码头,已经废弃。他走过去,坐下,伸手随意摘下一片树叶,放在唇边,吹出几个音符。

   静怡听到乐声,马上唱起歌:“萤火虫,挂灯笼,飞到西来飞到东……噢,忘记了,后面怎么唱?”

   叶飞停下吹奏,说不知道。

   “妈妈以前给我唱过,好久以前了,她后来好忙,经常不在家,再没时间给我唱歌。”静怡一边讲,一边两手合拢扣住一只萤火虫,它在她手心里不安的飞动,灯光也失去刚才的和缓,焦燥闪烁。

   她几步跑到叶飞面前,请求道:“可不可以给我纸巾,我要包着它带回家。”

   “纸巾不透气,气味陌生让它们害怕,还是用草比较好。”叶飞扯过几株细长的草,三两下即编出一只倒三角锥形的草容器。叶飞留了一道缝让她将小虫放入,而后封了口。

   静怡很贪心,又缠着他扎了两个,囚禁了好几只萤火虫,这才罢休。

   回到红袖奶奶家中,已有烧好的热水等她洗澡。叶飞将静怡带回家后即同黄老先生一同离开,将床让给她睡。

   静怡洗好澡,穿了一身叶飞小时的旧衣,钻入蚊帐去睡觉。萤火虫在蚊帐里打着灯笼想找出逃的路,它们的灯笼实在太小,无法将远方照清楚。虽只是一个蚊帐的大小,对于它们来讲,已经是难以辨识的迷途。

   静怡很有兴趣的看着,直至入睡。

   

第二日红袖奶奶很忙。确切的讲,以后几日她都会很忙。村民人人都知她心灵心巧,对事情又常有独特见解,遇有婚庆寿诞,都要请她到场帮忙。

   静怡一早都未找到叶飞,只能跟着红袖奶奶。乡间婚礼遵循古礼,又要注入现代感觉,准备起来真是繁冗复杂。村民家中院内熙熙攘攘挤满帮忙或凑热闹的喜悦人们。静怡什么都不懂却对什么都感兴趣,哪里都要挤过去看一看,很快将奶奶跟丢。

   她并不担心。没有人认识她,但也无人将她当外人。

   有位在做喜丸的阿婶会随手拿出两粒请她尝尝,问她甜度是否适中。扎绣球的妇人也会在她路过时请她帮忙绑绑线。做灯芯糕的师傅很喜欢她,一定要留她下来看全程序,静怡没有耐心,拿了一包刚做好的灯芯糕偷偷溜掉。

   小崔扛着一卷钢索出现在谷仓下面。静怡眼力极好,院子中那么多人,她将他一眼挑出。她很高兴的挤向他,早忘记不再理他的念头。

   小崔将钢索扔入谷仓,而后借助墙上的椽头或窗沿,壁虎一样快捷的蹿了上去。这时听到下面有人脆声叫他。他转头,见到静怡,笑嘻嘻的问道:“上来玩么?”

   静怡说:“当然想!你明知故问,知道我上不去嘛。”

   小崔依然笑得满面春风,对远处一位在立铁杆的男子喊道:“阿亚,帮我扔她上来。”

   静怡见那男子放下铁杆过来抓她,赶快尖叫奔逃。但这四处都是小崔的伙伴,很快另一个人将她抓住,交给铁杆男子。

   “不要扔,撞到墙上会好痛。”静怡求饶。

   小崔说道:“不用担心,我们每年都扔好多禾垛上来,每捆都比你要大要重,都是他扔我接,从未失手。”

   “可我不是——”静怡话未说完,身子已经飞起,未等她有更多反应,小崔已以接一捆禾垛的手势将她接住,放在谷仓的地上。

   不理会她的抱怨,小崔认真的将两道钢索拴紧在谷仓窗口,钢索的另一头,系在十米开外的铁杆上。两道钢索平行,间距约有一尺半,离地大概五六米。

   静怡小心的探头看了一下,问道:“你们要走钢索?”

   “哪有那么文艺。”小崔将钢索再绷紧。专心做事时,他并不笑,眉头因用力而微皱,脸色即呈现一种伤感的困惑忧郁。

   静怡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,她被这两条钢索吸引。小崔做完事后,转过身来靠着窗沿坐下,讲道:“大家都讲红袖奶奶又捡了一位孙女,可你这么大,不象轻易可在路上捡来的嘛。”

   静怡注意到他的措辞,问道:“她以前也捡了一个?”

   “是啊,叶飞嘛!”小崔从身后草垛里揪了根禾草来玩,问道:“你难道不知道?”

   静怡真不知道。她讪讪的讲道:“我以为他是留守……儿童呢。”想到叶飞都已长到这么大,“儿童”两个字让她顿了顿,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替代。

   “他哪是,我才是……”小崔笑咪咪的讲道:“我小的时候,常与人打架,因为小朋友们都说我根本没有父母,说起来也是,一年之中也只有过年才能勉强见上短短几天。”他呵呵一笑,继续说:“若有人讲我是无父母的孩子,我当然要打他。可是他们人多,我从未打赢一次。后来叶飞带我去见黄师父,在那里学习怎么打架。”

   “后来你次次打赢,他们不再敢说了!”静怡想当然的猜测。

   小崔摇头,笑道:“错啦!我倒想过有这么一次雪恨的机会,只是我功夫未学完,出外打工却象瘟疫一样传给了所有的家长,每个人都同我一样难见父母面,谁也没有权力再笑话谁。这个架自然打不起来……你看下面这么多人,大多只为办喜事而来,他们不属于这里,或者讲他们不再属于这里。这一周有三对新人成婚,明年村庄里将会多三个留守宝宝。长大的留守儿童离开,又会有更小的跑来填补。这个世界可真懂得公平。”

   “哦……”静怡不知道如何接话。

   小崔将手枕在脑后,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窗框坐着,又说:“我父母好象发了小财,总是讲要我去城里读书。我才不去。我已不是那个拖着鼻涕站在门口,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走的小朋友啦,梦里也不会哭醒要他们回来。无论当年我怎么哭,他们都那么坚决的给我一个走远的背影……世事轮流转哦,我现在想到要见他们,就会很烦,不知要对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。虽是父母,却很陌生,你有没有试过这种感觉?”

   静怡看着他亮晶晶犹有笑意的眼睛,迷茫的摇摇头。

   “不要试的好,这种感觉糟透了。”他说:“父母们总以为他们做得很对,总以为他们受苦受累是为我们好,完全不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私心贪欲……他们当年选择放弃我,我现在也选择放弃他们,这样两不相欠。”

   小崔两手轻松的拍一拍,将那根禾草顺手扔了下去。禾草轻飘飘的被扔弃,象小崔扔弃的那一段没有感情基础的亲情。

   静怡坐在谷仓口,一双脚本来吊在外面荡得轻快,这时却有点荡不动。今天的话题对她来讲,有些沉重,她不太适应。

   已是中午时分,有人出来请大家入屋食饭。院中忙碌的人们说说笑笑的放下手中物什进屋。没有人注意谷仓上的两位失意少年。他们的年纪不大不小,正好处于容易被人忽视的季节。

   红袖奶奶来到谷仓下,仰头看着两个促膝而谈的少年。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起的样子,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,她与一位青年男子并肩坐在谷仓窗口,一同欣赏对面那轮浑圆艳红的落日。她手上捧着一只已经开了口的红石榴,这是男子带给她的礼物。

   时至今日,她依然记得石榴的香甜。她手上染了许多石榴汁,将指甲周围的皮肤染成沮丧的黑色,仿若不祥预兆。果然,皮肤上的印迹尚未褪尽,那位青年男子已永远无法再陪她看日落。

   四十年前的事情,历历在目,时光真象一台性能良好的过滤器,将那些无需记住的杂事滤漏下去,她舍不得忘却的旧事因此更显得突兀清晰,似淘金者筛篮中的金子,熠熠闪光。

   

   尽管这户村民家中已备足饭菜,红袖奶奶仍要回家。与叶飞及黄老先生围成一桌吃饭的时光,珍贵的犹如稀世宝石,让她不忍忽略一次。

   路上静怡问:“叶飞真是路上捡来的么,如小崔讲的那样?”

   红袖奶奶一点不惊讶于她的提问,淡然回答道:“是啊,不是从路上捡到,但也没有什么不同。那个时候,他出生不过三天,小得让人心痛。可是现在,要帮他整理一下衣领,还要请他弯下腰才行。”

   说到这里,她不由自主的笑了,目光中尽是怜爱。

   村庄不大,他们很快到家。叶飞正在院中晾晒衣物,黄老先生则在给花草浇水,静怡见他连墙头砖缝中的野草也细心照顾到,不分彼此的浇灌,她觉得奇怪。

   黄老先生收起洒水壶,给她一一讲解:“这种不起眼的小草,名叫六角英,可治感冒发热,急性肝炎,或是外用跌打扭伤。你再看一个开黄花的呢,是尖叫苦菜,清热凉血,又解毒化淤,若被蛇咬,找它救治……爷爷不是乱浇,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完全没有用。”

   静怡听得很新奇,意犹未尽的随手指了一些植物,要黄老先生讲给她听。看着一老一少蹲在花草前热烈谈论的样子,叶飞嘴角隐有笑意。

   

   饭席间,静怡忽然想起一个问题,她打断他们的谈话,问道:“叶飞,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是奶奶捡来的呢?”

   叶飞一愣,然后缓缓说道:“你没有问过,我怎么告诉你。”

   “这么大件事,我不问,你也应当告诉我的嘛。”静怡很不服气。

   黄老先生喝了一口桂花醉,点头附和。红袖奶奶两边都不帮,专心品菜。叶飞炒菜的手艺已快赶上她了。

   叶飞爽快的应承道:“好,以后见到他人,一定告知他们我是奶奶捡来的。”

   静怡才不满意这个回答,说道:“我只是要你告诉我,又没有讲要告诉别人。”

   红袖奶奶与黄老先生相视而笑。

   午饭后,红袖奶奶回转村民家继续帮忙。叶飞要同师父上山采药,静怡要求一起去。

   “山上有蛇。”叶飞并不是吓她,这是事实。

   静怡听得腿发软,黄老先生似很有兴趣带上她,一再保证有他在不会有事。

   四人一同出门,在路口分别。站在村庄后门的栅栏前,静怡回过头,依然可见红袖奶奶还站在刚才分开的路口望向他们,她裹紧了暗红披风,身形因此显得瘦削,不太热烈的秋日阳光将她的影子拉成薄淡的剪影。静怡忽然觉得奶奶很孤单。

   进山没走几步即见一条蛇盘在黄泥路中间晒太阳。静怡的尖叫声惊醒了它的好梦,它懒洋洋的滑入路边草丛中。静怡因此害了怕,不肯再走路,攀在叶飞背上不下来。好在叶飞体力极好,背着她行山路也很利落。

   山中树木高大茂盛,遮天蔽日,地上皆是不知落下多久的树叶,湿漉漉的发着霉味。他们有时会踩到一两枝枯枝,“噼啪”两声,声音不大却足以惊起林中飞鸟。静怡本已有些午困,在叶飞背上一晃一晃几乎睡着,却被无意落下的一枚松果砸中,她痛呼着清醒。

   静怡伏在叶飞背上,安静的看着两个人采寻药草,看了几十分钟也不见谁讲一句话,让她实在难受。黄老先生有些累了,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。不知他是体谅叶飞会累还是喜欢静怡陪伴,他招招手让她过来。静怡只好滑下来,走到他身边。

   两个人什么都谈。叶飞还真未发现师父原来是个健谈的人。两人由远及近不知怎么谈到了叶飞的肩伤,黄老先生用了几个有关肌肉组织的术语,静怡听不明白,他顺口提问:“人体有哪三类肌肉,你知道么?”

   静怡侧头认真想了想,很有把握的答道:“知道啊,爷爷,瘦肉,肥肉和五花肉嘛,正好三种!”

   她的回答让黄老先生笑得无法喘气,他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,好象是四十年前,那时尚且年少,意气风发,时时有这种狂笑的时刻。

   静怡看他笑成这个样子,知道自己答错了,目光搜寻叶飞想询问正确答案,然而叶飞已经渐行渐远,隐在层林山石后,只能隐隐看到一个白T恤的背影。黄老先生终于笑停,站起身来,邀请静怡一同去摘菊花。

   山中长有许多野菊,虽长得有些零乱野相,但姹紫嫣红,花色品种都不输于静怡在公园里见到的人工种植品。黄老先生讲小菊入茶,大菊呢,可以做菜。摘了这些花回去,请红袖奶奶做一桌菊花宴给她品尝。

  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,他们找到一株玫瑰树,三四米高,香气沁人,向阳的花枝上缀满花朵,压弯了树枝。玫瑰树并不粗壮,只是一味得长得高,象极了一位仓促拔高的害羞少年,一旦发现自己比周边的人都高,过于显眼,即拘谨的弯腰想遮藏。

   静怡觉得这株玫瑰虽甜香醉人,却没有她平日在花店中见到的玫瑰漂亮,花形没有那么大,花瓣细碎得多,裹得也不紧。黄老先生讲,花店中很少会有真正的玫瑰出售,常是蔷薇与玫瑰杂交过的月季,但卖相更佳。

   静怡点起脚站在一块大山石上努力摘花,手指被扎出血,她悄悄屈起那只手指,站在山石上向黄老先生炫耀她手上那枝花。

   “我要将它送给奶奶。”

   “那要多摘几枝才好看。”黄老先生不仅怂恿她,还起身帮忙。

   

   叶飞坐在山脊前吹风。粗暴的风很无理,只想把任何一个经过山脊的人推下去,静怡被吹得几乎迈不动步。山脊下是一片蓝盈盈的湖泊,被群山环拥,安静美丽。湖边很不合时宜的插有一面白色刷漆木牌,时间久了,已经有些倾斜,恰似城市里乱贴的惹人嫌的小广告。

   “禁止游泳!”那几个红漆字足够大,虽隔这么远,静怡还是认了出来,“为什么不准游泳?这么漂亮的湖啊。”

   “美丽却危险。”叶飞讲道:“湖水太深,又没有缓冲区。”

   他站起身来,要带静怡离开。她却探过头,问:“这条小道是通向哪里?”

   “另一个更大的村庄,小学与中学都设在那里。”

   “唔,小崔讲他在这里读书,是讲在对面的村庄读书啰?”

   “是啊,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对面读书,每到冬天,北风劲吹时,这条道路更显危险。”

   这条山路长而狭窄。静怡没有信心独自一人走过去。

   

   静怡迫不及待的要将玫瑰呈献给红袖奶奶,叶飞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,于是由黄老先生陪她一起去村民家中寻找。红袖奶奶很惊诧的接受了静怡的鲜花,她捧着玫瑰,将静怡轻轻搂抱,说道:“谢谢。”

   她同他们一起回了家。四个人将菊花冼净,摊在晒篮上晾干。红袖奶奶留下一支玫瑰,倒挂在窗前。其它的呢,一瓣瓣扯了下来,放在一张白布上晾着,一会儿即见有小小针尖似的小黑虫爬了出来,静怡惊惊乍乍的大呼小叫。

   叶飞与黄老先生磨豆浆时,静怡坐在一边躺椅上看着看着睡着了,也不知睡了多久,醒来时,发现菊花豆腐与菊花糕都已做好,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。他们三人则在小院中喝茶。静怡很不高兴错过制作的过程,无法责怪别人,她倒是蛮擅长找叶飞的过错。

   红袖奶奶帮忙解围,要教她做玫瑰糖。她在一个厚玻璃碗中先放上白砂糖,而后将玫瑰花瓣放入,再递给静怡一支玻璃捣棒,要她将糖与花研磨在一起,研得越细,糖越稠越香甜。

   静怡得了任务,兴高采烈,坐在一边叮叮咚咚的研磨。他们三个则继续喝茶。十几分钟过去,静怡已经失去了耐性,况且她的手臂也酸痛,偏偏他们在一边有意无意的打赌,叶飞讲她再磨不了十分钟就会跑走,但另两位长者却认为她一定会将所有的玫瑰全磨完。

   静怡只能咬牙继续磨。她不想让叶飞得意,更不想让爷爷与奶奶失望。待到大家要她停下歇歇,她也不肯,低着头一点一点的磨,倔强的将所有花瓣全用完,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。只是玫瑰糖全装起来,也不过茶杯那么大一小罐,让静怡失望。

   还未到晚餐时间,红袖奶奶端上一些小食,大多为花草做的糕点。静怡最热爱犹还温热的菊花糕,糕体半透明,清晰可见丝丝缕缕各色花瓣。入口清香,让她无法再放手。她学着其他三人的样子也要喝茶,叶飞没有不准许,只给她冲淡一些,又加入一点她刚才磨制的玫瑰糖。茶香花香瞬时混然一体,还未入口,已让她满足的惊叹。

  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。太阳快落山时有几位村民来这里请叶飞与黄师父。

   黄老先生解释叶飞肩背有伤,今夜不能舞狮,已改成由小崔与阿亚扮太狮采青取福,这一次有几位曾经的弟子参加表演,不会减弱纳吉气氛。

   “哦……这样,今晚不能见到你们师徒上场,大家会失望。”村民讷讷的站在院子中,很不甘心一样,但被黄老先生不怒自威的目光一扫,他马上退缩了想要劝服的心思,带着其他人离开。

   静怡口里塞了菊花糕,凑近叶飞含混讲道:“爷爷刚才很威风。”

   她象是有大发现。叶飞颔首,心里道,他一直很威风,只在你面前变了形。

   四人不及多享受几分钟的清静时光,又有阿亚等人来请,讲要师父在场他们才会更有信心。黄师父这次不推辞,喝干杯中残茶,带着老少一行,来到办喜事的村民家中。静怡一路拉着黄老先生的手,蹦蹦跳跳。

   远远已听到鼓乐齐鸣。村民的院子里摆满酒桌,院门口披绸挂缎,装扮的喜庆浓浓。还未到就坐的时刻,宾客散落四处,正好借机会寒喧,更有好多小孩子缠在大人脚边追追跑跑。

   才入大门,即有主人从屋中奔出,引领黄老先生一行坐正中一桌,又有人端来茶及糕点。静怡嫌弃它们不如红袖奶奶做的精致,碰都不碰。

   小崔上身黑T恤,下身着一条舞狮裤走了过来,与师父等人问好,又商讨一会关于表演的事情,而后转到静怡身后,在她头上轻敲一爆粟即离开。静怡哪会轻易放过他,马上跳起追过去。

   小崔有心逗静怡玩乐,他跑得并不快,静怡即将追到时,他才笑嘻嘻的加点力拉开距离。如此几个反复,静怡生了气,不追了,小崔又返回来找她。

   红袖奶奶远远看着他们打闹,说道:“他们两个,都是没心事只知嘻嘻哈哈,倒是脾性相投。”

   叶飞也转头去看他们的追逐,过了一会儿才答:“静怡是真没心事,小崔可不是,我总担心他太忧郁。”

   红袖奶奶觉得奇怪,讲道:“他无时无刻都是那么欢天喜地的笑,话又多,怎么可能会忧郁嘛。倒是你,成天寡言少语,少年老成的吓人,我才担心。”

   “笑只是他的表情,不是他的心情。”叶飞收回目光,说道:“小崔总是用笑容去迷惑别人,也迷惑自己,他很不快乐。或许这两天与静怡一起是真快乐,真希望非洲公主是味特效药物。”

   黄老先生点头,说道:“小飞讲得有道理,我也时常发现小崔笑不由衷,撞见过几次他在后山湖边独自伤心。”

   红袖奶奶叹气。她也有过少年时,自然知道少年的心事最敏感也最易受伤害。

   成年人往往笑话少年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去伤心动性,却完全忘记自己年少时也有好多烦恼。年少时责怪大人太忙,没有时间倾听少年心底事,而长成大人后,却对少年的心事嗤之以鼻,以为他们自寻烦恼。

   可实际上,越是年纪大才越懂得宽容放弃,他们能想得开,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年轻。

   这时场外有一辆出租车悄然而至,叶飞起身出去迎接。

   

   鼓乐师奏起催促令。小崔停止与静怡的玩笑,说:“吉时到啰,我要去表演啦。”

   静怡陪他走回院落,嘟囔讲道:“你们好奇怪的习俗,要夜晚娶亲。”

   小崔笑道:“听说源于很早以前,有皇帝选秀,不想让女儿进宫的家长就去路边拉男子,抢来家中成亲,那时正是黄昏太阳落山时分,都不能等到第二日天明。”

第二遍催促令响起时,舞狮们已经就位。兴奋的人们将表演场地围得水泄不通,静怡还太矮,又蹦又跳也只能看到众人的项背。她只能在狮子腾跃时勉强见到狮头一晃而过,怎么也挤不进去,她着了急,大叫:“叶飞!叶飞——”

   有位高大男子轻拍她的肩膀,静怡也不回头,说道:“让你也没用,前面挤实啦。”

   那人再坚持,静怡气呼呼的仰头后望,看清是谁后,她泄了气,说道:“哦,原来你也进不去嘛。”

   叶飞微笑,轻拍前面一位先生的肩膀,说道:“麻烦让我们进去。”

   静怡更失望,念叨道:“没用啦,我都说过无数次。”

   那位先生转身见是叶飞,马上将身体往一边挤,并同前面村民讲道:“嗨,让让,叶飞要进去。”

   这句话就若“芝麻开门”一样,拥有魔咒的力量,挤成一团的村民努力让出一条小道,叶飞拉着静怡堪堪走过,后面的小道即刻合上,静怡很快回到黄老先生身边。周边所有的桌子上都或坐或站挤满村民,唯独没有人敢来占这张桌。静怡不客气,爬上桌子盘腿坐下看表演。

   因为戴了狮头面具,她分不清谁是小崔。她转头问叶飞。鼓乐声太吵,叶飞低头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,他说:“喏,场中有一大四小五只狮子,由两人共同表演的那只大狮子即是太狮,那四只是少狮,单人表演即可。你猜猜看小崔在哪里?”

   静怡气鼓鼓的看他一眼,嚷道:“我在问你答案啊,哪是要你出题考我。”

   “你注意力不集中,在奶奶家我们已经讲过哪一个是小崔。”

   这时有两人抬来一支木梯,他们手扶脚踩,将木梯直直立稳。四只少狮绕着梯子做了几个高难度的回旋与飞跃,赢得一片掌声后即退到一边,太狮上阵,开始登梯。梯子直立着,两位舞狮人均无法手扶,且要在梯子上做出许多动作。静怡目不转睛,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
   狮子终于成功登顶,做个亮相后上肩,即舞狮头者跃上舞狮尾者的肩膀。狮子直立而起,两串红对联从狮嘴垂落,舞狮尾者转动脚步以让所有的村民皆能看到,四周叫好声不断。静怡在这时见到小崔的黑色T恤,原来小崔在舞狮头。她很高兴自己的发现,正欲侧头告诉叶飞,场中一片惊叫,许多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。

   静怡抬头,看见舞狮尾的阿亚已经坠下几阶楼梯,脱离了狮尾被的遮盖。因及时倒钩住一级木梯,他未完全掉落地,但脸已经很红。他似乎不好意思看四周,一仰身即翻跃起来,小崔手攀楼梯,很适时的将舞狮被踢开,阿亚跃了进去,弓身抱住小崔的腰,狮尾被落下,重又将他们遮盖。其间,又有两位村民过来,帮助加固木梯的稳定。

   太狮在梯子上重又威风八面的站着。黄老先生鼓起掌来,随即掌声雷动,静怡每拍一下手,破水泡的地方就会痛,但她还是毫不吝惜的狂拍手掌。静怡不知什么原因让阿亚失足,她真希望热情激烈的掌声可将刚才那一幕遮盖。阿亚自责的表情让她难过。

   他们在众人掌声中用后空翻下了梯。村民在家门口燃起鞭炮,太狮边舞边进了门。静怡以为表演结束,却见所有的人都在等,音乐也未停歇。

   “狮子入户,驱邪避凶。”红袖奶奶看出她的疑惑,讲解道:“而后新人入住,才会平安幸福。”

   狮子此时在谷仓窗口出现。它从钢丝上走过,时而腾空蹿跳,在两根钢丝间切换位置,引起下面仰望者的阵阵惊叹。似乎要弥补刚才的出错,他们好似有意增添了许多惊险动作,叶飞不禁开始担心,转头看黄老先生,他的目光中也有同样的焦虑神色。

   太狮最主要的任务是采青,这也是舞狮中最精要部分。叶飞下午来看过一次表演场,觉得小崔将青菜与利是包挂得过高,他对小崔讲这个高度不容易采摘。小崔却不同意降低,说道:“你既然可以,我为什么不行。”

   为了说服叶飞,小崔与阿亚作了一个示范,他们果然轻易即跃到这个高度,触及利是包。可是他们却未想过,采青是最后一个环节,之前他们有一长段的表演,况且太狮狮头重达六公斤,即使没有耗体力的表演,举这么久也会很累。

   叶飞来到鼓乐师身边,令他们将鼓声转急,逼迫小崔结束表演,即刻采青。

   然而结果正如叶飞所担心,太狮奋身跃起,没有触及高高在上的青菜与利是,只好借助一个后空翻重回到钢索上。叶飞仰头可见舞狮的两个人都有力竭的样子,马步转换之间已有些虚飘。

   鼓师意欲再催,叶飞将他阻止,再跃起的结果只会更糟,若是慌乱,甚至有掉下钢索的危险。他低头对乐师嘱咐一番后,转身来到一只少狮身边。

   音乐重又转成轻缓,太狮听懂乐师传达的意思,在钢索上懒洋洋的溜步,抖毛,而后退到谷仓前,抖动眼帘,甚至打了一个哈欠,趴下休息。

   观看的群众大多是外行,没有看出太狮的窘迫,以为太狮有意进进退退。更何况这时本已立在一边休息的少狮重又开始舞动,一位着舞狮裤的青年搬来一张方桌,放在钢索不远的下方。

   静怡也如其他人一样,被太狮吸引住全部目光,忽见一只少狮跃上方桌,她也不禁“咦”了一声,这位舞少狮者并未穿特制的舞狮裤,白色棉绸裤异常惹眼。它步履矫健轻快,左顾右盼,神态极为机警,马步变换更是令人眼花缭乱。虽然桌面很小,但它舞得甚自在,闪展腾挪,回旋,扑跃,甚至拧空翻了几转,落地稳而轻盈。村民们又是掌声雷动。

   “没有白跑一趟,叶飞终于还是上了场。”

   观察不敏锐的静怡听到身边村民的谈论,才猛然醒悟,这位舞狮者原来是叶飞。

   叶飞有意让小崔与阿亚多点时间休息,表演时间拉长,让慕名而来的村民开心的无以名状,只能不停口的大声叫好。等到时机适宜,叶飞转身跃上钢索,其它三只少狮相继跟来。乐师很配合的转换节奏,乐声由轻渐重,由缓转快。

   太狮似被吵醒,它睁眼,伸懒腰,然后起身,踱步来到四只少狮之间。他们互相撞头擦身,表现得异常亲热,好似亲人重逢。叶飞乘此机会将布署告知小崔及阿亚。

   音乐暂停两个节拍后来势更凶猛,鼓声又重又快,让听者热血沸腾。五只狮子在钢索上欢欣舞动,极简短的几套动作后,少狮们在摇摇晃晃的钢索上垒出惊险的叠罗汉,太狮抓准时机飞跃上背,借助这个高度,他们采青成功,鞭炮齐鸣。小崔将青菜撕碎洒下场去。五只狮子在雷动的掌声中退往谷仓。

   舞狮成员从谷仓下来时,许多人围上去称赞,让他们无法挪步。

   静怡发现小崔与叶飞都不见了。

   “不用担心,他们定然去了武馆。”黄老先生气定神闲,他对这两个徒弟太了解。

   武馆即是黄先生的家。静怡不太记路,转了几圈才找到,还在门外,已听见小崔略显气恼的声音:“你不用宽解,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胜过你。”

   静怡将门推开,见叶飞与小崔在院子里,一个坐一个站,小崔身上汗还未干,T恤贴在身上,他似乎累坏了,伸长腿坐在地上。

   见到她进来,小崔脸上又挂起一副习惯性的笑容,他说:“你不去看热闹,新娘子就要来啰。”

   静怡一扬头,开心讲道:“爷爷说你们在这里,果然都在。”

   小崔从地上站起,进里屋去换衣服。这时又有几个人扛着舞狮道具进来,是阿亚及其他舞狮者。静怡喊住阿亚,说道:“你们刚才好棒的。”

   阿亚的脸又有些红,他说:“差点掉下木梯,哪有多好。”

   静怡一皱眉,很不高兴的说:“不用装啦,我已经听到大家议论,讲你是假跌,增强表演惊险度。就是说嘛,你们那么厉害,怎么可能真跌呢。”

   阿亚放下肩上的道具,问道:“哦,大家真是这么讲么?”

   静怡一仰头,说道:“当然是啰,我哪会骗你。”

   阿亚憨厚的笑笑,眼中的沮丧神色立时淡了许多。

   静怡转头,见到叶飞抱臂倚柱,似笑非笑,她冲他做个鬼脸,说道:“你说今天会有一个好看的魔术,你不看么?”

   “当然看。现在就去。”

   静怡说:“等小崔一起吧。”

   “不用等我,你们先去。”小崔的声音从窗口传来,他弯腰趴在窗台上,头侧枕在手臂上,样子极其可爱,只是神情疲倦。

   

   静怡错过了接新娘的大戏,再回到院中,人们已经坐定喝酒,场面依然喧闹。有人被大家推出席来唱歌,那个人倒也大方,站定后清清嗓子唱了一首民谣,中间夹杂方言,静怡听不太懂,却觉曲调怡人。

   他唱完再回座位去当观众,另一位观众起来即兴表演。

   这里并没有主持,节目也不经彩排,若哪位临场发挥太差,要么自动退下要么换个节目重来。每个人都是自己节目中的主角,每个人也同时是他人节目的观众。

   静怡在很多年以后又想起今日这个场景,感觉人生不外乎如此。

   一位中年人站出来表演魔术。他变了纸牌又拿出一顶破草帽抓出一只鸽子,静怡嘟嘴抱怨:“又被叶飞骗了,哪里好看嘛,电视里不知演过多少次。”

   她溜下桌,打算去找小崔玩,正好被中年人抓住做嘉宾。

   魔术师讲道:“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我帮你实现。”

   静怡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希望父母合好,不要离婚,但是当着这么多陌生人,她不想讲得过于透彻,不知不觉,她已经学会了隐藏一点心思。

   “唔——我希望,爸爸妈妈奶奶,还有静安都在我身边。”

   魔术师有点为难。静怡摆摆手,说道:“变不出也没有关系,这确实很难。”

   她说完就要走。魔术师请她留步,说:“要变出这么多人,我能量不够,能不能减少一位?”

   这次轮到静怡为了难,要在这几位她最亲近中的人中删除一位,她还从未想过。爸爸妈妈绝对不能少一位,奶奶更不能减去,静安呢,也不能舍弃。

   对于静怡来讲,这是她人生中最难的一道算术题。她知道“得到”不是件容易事,但没有想到“舍弃”居然也是这么难。她无法舍弃任何一个。

  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她的回答,魔术师也在催促:“你必须快做定夺,否则我能量耗尽,一个也变不出来。”

   静怡被逼得心慌,她声音抖颤的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暂时……不要奶奶……”话一说出,她流了泪,心里一千万个对不起。

   红袖奶奶看得难过,对叶飞轻声说道:“这个游戏对她,似乎有些残酷。”

   魔术师要静怡闭紧眼睛。她依言而行,但泪水从紧闭的眼中涌出,有人给她拭干了泪,还有人将她拥在怀里,轻拍她的背,柔声安慰:“真傻,只是游戏,怎么会让我们永远坚强的静怡哭成这样。”

   那是妈妈的声音。静怡睁开眼睛,泪光朦胧中,果然看见她期望的三个人站在眼前,冲着她笑。

   静怡本当高兴,却大哭道:“我刚才舍弃了奶奶……”

   魔术师有些尴尬。化解这个窘境的是小崔,他没有见到全过程,进院即见到静怡在大哭,所有宾客都似受了惊。

   “嗨,你又哭了?”小崔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,他嘴角含笑的说道: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,讲出来让我高兴一下。”

   静怡与他似乎是天敌,听到他这样讲,无法再哭下去,她抬起手臂将泪擦掉,强词夺理的说:“我才没有不开心,我高兴见到爸爸妈妈,喜极而泣。”

   “真是值得喜极而泣。”小崔鼓鼓掌,坐到叶飞身旁的空位上。

   静怡没有多久即变得很开心,她坐在父母中间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觉得自己很幸福。她悄悄的问他们,你们不会离婚了是么?

   父母笑着摇头,静怡感觉无边的快乐一下子将她袭卷,似一对轻盈的羽翼,要载着她飞翔。她无法掩饰的咯咯笑,惹来无数目光,可她不在乎,她愿意炫耀她现在的满足。

   她与静安有讲不完的话。夹在父母中间与哥哥讲悄悄话,她也觉得很舒适,只愿这种时刻永远存在。

   她以为真会永远存在。

   静安原来也看了刚才的舞狮表演,他们被叶飞安排在里屋,透过窗子,可将外面一览无遗。他并没有看懂舞狮过程中的机关,很不解的问静怡:“叶飞与小崔从谷仓退下来后,在我们隔壁屋子里打了一架,为什么?”

   静怡哪会知道原因,很惊讶,她更关心谁打赢了。静安说,实际上也未真打起来,叶飞将他推开,说不要在这里闹,要打回武馆陪你打。而后他们从后门出去,静安很想跟出去看究竟,被父母制止。

   静怡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见到的小崔是那样的疲惫,看来他们两个真的痛快打过一架。

   天色已暗,红红的灯笼全都亮起,映着暗蓝的天空,一轮银黄的弯月,亮如钻石的繁星,村前的河流在月光下闪着银鳞鳞的光。这种景色的唯美,光只是色彩已让两位城市少年倾心。

   目光扫了一圈,静怡才发现,黄老先生那一桌,几乎全空,他们不知何时都离了席。

   静安眼睛一眨,猜他们是不是抓泥鳅去了。他听静怡讲得那么生动,心生向往。静怡不认识去河渠的路,决定找叶飞带路。叶飞是个不太合群的家伙,他能去的地方,若非奶奶家,必定是师父那里。

   静怡打算先去武馆。院门并未锁,他们很顺利的来到亮灯的里屋。还未进门,果然听到叶飞的与黄老先生的声音。静安很淘气,要静怡不要去推门,站着听听他们的谈话,窥探一些秘密。

   “小崔也真是,下手不知轻重。”黄老先生语气中更多的是无可奈何,“小飞,伤筋动骨一百天,新伤成老伤,以后有罪受。上台舞狮已不对,怎么能再与小崔这样打一架。”

   “不打不行,若让他心事全闷在心里,我担心他迟早出事。”

   “你们两个……”黄老先生叹了口气,说:“这几日还有两场舞狮,你不能再上场,还是我自己来,狮尾继续让阿亚舞也行,或是改换忠顺上。”

   “不能换。师父,小崔心思过于敏感,又好胜,换人等于直接讲他不够好。他很聪明,今天吃一堑,后面必长一智。只是……我替代忠顺舞少狮,随时照看。”

   “不行!”黄老先生动了怒气,语气中的威严让两位偷听者吓一跳,静怡拉着静安的袖子,轻轻退出走廊。现在真不是找叶飞的好时候。

   他们只好再回到酒席上。无聊的枯坐一会儿,有人来引领他们去房间,屋中有两张床,铺着厚厚的禾草,躺在上面可闻到干草的香味。他们两个在床上打滚嬉闹,不小心将蚊帐扯了下来。闯了祸的两兄妹一下子安静下来,静安努力想重新挂好,却不够高,静怡去对门找人帮忙安装。

   她一打开门,即见小崔满脸怒气的从对门摔帘出来,快步穿过厅堂,从后门出去。一位穿着新娘装的女子急急跟了出来,“哎——小崔……”

   她忽然记起按乡俗新婚夜不能走出房门,迈出的脚又缩了回去,转眼见到静怡,她柔柔一笑。

   静怡问她,“小崔生气了?”

   新娘“嗯”了一声,回到房间,重又坐在床上。静怡跟进来,对她讲:“新娘姐姐,以后我可不结婚,要在这里坐一晚上,很闷呢。”

   新娘被她逗笑,随手抓起一把糖,请她吃。

   静怡不要,她想起自己制作的玫瑰蜜,若吃过它,再不会觉得别的糖香甜。

   “小崔为什么要生气?”

   新娘脾气很好,将事情原委讲给静怡听。

   原来小崔的父母经过多年的努力,已在一个很远但很大的城市里开了一家服装公司,这里周边几个村庄都有年轻人在那里做工,也包括新娘。小崔的父母不懂管理,事必躬亲,他们实在太忙,无暇返乡,有事只能打电话或写信。小崔拒绝去村长办公室接电话,更不拆信,直接退回。小崔父母便时常找人帮忙带口信,新娘每逢节假均会来男友家拜会,于是成了最好人选。但是带过几次口信后,小崔对她避而不见,绕道而行,如避瘟疫。

   新娘这次成亲,按礼俗小崔应当过来恭喜,新娘趁机传递口讯:小崔父母已通过关系将他转学至他们所居的城市,假期过后即可过去,与他们住在一起。哪知道,这个消息居然让小崔暴怒。

   新娘叹口气,说道:“他与父母之间,好似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。他怎么就不能体谅父母的不易?做服装这行真的很辛苦,他父母更辛苦,竞争有多么激烈,容不得半点疏忽。他藏身这里,哪里感受得到。”

   父母与子女之间,为何总是白天不懂夜的黑,静怡听得也迷茫。

   有许多喝得醉醺醺的人推着新郎涌入,闹新房的游戏开始,静怡赶快退出,在外面随便拉了一位看上去还蛮清醒的先生去帮她挂好蚊帐。父母依旧坐在桌边,他们头靠得很近,似乎窃窃私语,静怡看得微笑,不忍上前打扰。

   静安告诉她,奶奶自她失踪后立即返回了家,整天在外寻找,焦急万分,若不是叶飞及时与他们联络,奶奶定然病倒,但实在过于疲累,留在家中休息。本计划今日接到静怡即离开,可村民好客,所以留住一晚,明天一早五点,即搭乘一位来客的汽车离开。

   “早上五点……”静怡无意识的重复时间。听到奶奶抱恙,她恨不得能立时离开,可一旦知道明天一早即离开,她又舍不得。

   

   静怡找过黄老先生,想与他道别,却扑空,他与叶飞都不知去向。她返身跑去红袖奶奶家中,要陪她再住一晚上,让奶奶感动。

   叶飞很晚才返回,他轻手轻脚开门入内,没有惊醒任何人,待要脱衣上床睡觉时,才发现静怡占了他的地方。时间太晚,返回师父家中也不方便,他只好睡在屋中地板上。月光从窗棂中闯入,安静的卧在他身边。

   叶飞头枕双臂,陷入深思。

   

   这位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少年,对亲情充满渴盼。

   他从未怨忿过父母将他遗弃,总单方面的相信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
   有时他真想告诉一直在与父母闹僵局的小崔:拥有已经是幸福,我们要懂得珍惜,不应去苛求太多。

   他并不爱习武,对舞狮亦无太大兴趣。只为黄老先生眼中隐约的慈爱,他舍去一切娱乐,异常刻苦的练习,成为先生最忠爱的弟子,因此得到更多与他相处的机会。

   若讲他人家庭团圆其乐融融的情形不会惹他伤心,那完全是他深沉性格给人的假相。有无数次在梦中与父母相聚,但梦中的他们,面目总是模糊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长得象父亲多一点,还是更得母亲遗传?

   他庆幸自己由红袖奶奶抚养,这是一位聪慧内秀的女子,教给他许多处事哲学以及人生道理。红袖奶奶年轻时必定有许多故事,叶飞不能将他们一一窥透,但他从小即看明白一件事:师父与奶奶一直相爱着,爱得太深反而形如陌路。因为某种原因,他们的爱情隐而不宣,几乎无人看出端倪。

   叶飞甚至知道,后山的那株玫瑰,也是年青时的黄先生亲手为红袖姑娘栽种,只是花开花落,他随花寂寥,始终没有勇气将花捧到她的面前。

   是否隐藏太久,我们就会渐渐遗忘?爱情也是如此?

   儿时的叶飞还能察觉出他们眼中有千言万语,可随年龄增长,他发现两位老人虽时时因他的缘故相聚,却再无目光的交流,他们似乎已不再惦念,即使有机会独处,也是各自做事,少有话题可聊。

   他们之间的关系日渐平淡,淡得辽远,都及不上一般邻里关系的热切。

   叶飞一度以为他们已经将彼此的爱情遗忘。

   

   竹木地板渐渐沁出凉意,叶飞感觉有些冷,却不想开箱寻被,怕将熟睡的两位惊醒。这股寒意渗透他的梦境,他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。感觉前面有人将他等待,但具体是谁,他也搞不清楚。他只能在风雪中看到一道飘忽的背影。

   距离明明不太远,他却怎么也无法到达。心里正焦急的时候,他又忽然将她触及。她转过脸,亮丽如满月的脸上尽是可爱笑容。叶飞没想到会是洁瑜,他想后退,洁瑜却伸出手将他拥抱。

   叶飞感觉这样很不妥当,冒昧又唐突,想将她推开,却舍不得这忽如其来的温暖。环境是这么恶劣寒冷,他实在太需要一点拥抱的力量与暖意。

   

   红袖奶奶听到里屋“扑通”一声,猜想睡觉不安份的静怡定然又掉下了床。她入内察看,意外的发现叶飞已经返回,他仰身而眠,双手枕在头下,睡相极好。静怡紧搂着他,很不雅观的搁了一条腿在他身上。

   奶奶笑着摇头,从床上抱下一条大毛毯,盖在地上的两个孩子身上。

   

   

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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